白月光與刺青

　　001

　　尹青死的時候，天下著大雨，他躺在顧琛的懷里，胸口處三個血淋淋的傷口咕嚕咕嚕地往外冒著血水。

　　顧琛悲痛欲絕地抱著自己的愛人，眼淚混著雨水流個不停。

　　尹青笑著摸了摸顧琛硬朗的臉龐，然后疲憊地閉上了眼睛。

　　002

　　尹青是顧琛的白月光，他們從高中時就開始相戀，一路風風雨雨十幾年，愛得轟轟烈烈。

　　尹青是富家小少爺，而顧琛是個父母雙亡的窮小子。

　　最初，尹青只是覺得顧琛冷冰冰的樣子很有趣，他總是喜歡惡作劇一般地欺負對方，可欺負著欺負著就喜歡上了，于是他又開始契而不舍地追求顧琛。

　　熱情粘人的尹青像個小太陽，潤物無聲地溫暖了顧琛冰冷的心。兩人很快走到了一起。

　　初嘗情愛滋味的兩個少年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偷著約會，有時是在小樹林里，有時是在學校的器材室，甚至是上課的時候，坐在顧琛旁邊的尹青總是悄悄地撓顧琛的手心，然后顧琛就會用火熱的手掌包裹住他的手。

　　成績吊車尾的尹青總是找借口讓顧琛來自己家里給自己補習，然后鎖上臥室的門，拉上窗簾，兩個人在黑漆漆的房間里接吻，在溫暖的被窩里擁抱彼此。

　　兩個人不知節制地陷入情愛中，尹青很快便懷孕了。是的，他懷孕了。
　　尹青是個雙兒，這個秘密只有他的父母和顧琛知道。他鄙夷自己半男不女的身體，可是又慶幸這樣的身體能給自己的愛人帶來快樂。
　　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竟然還能懷孕。尹青慌了手腳。

　　懷孕的事很快就被尹青的父母發現了，他們打定主意要拆散這對少年鴛鴦，不僅強行逼迫尹青去墮了胎，還將他關在家里，不允許他再和顧琛見面。

　　尹青在思念中日日消瘦。

　　顧琛惦念自己的愛人，冒著風雪在一家店面前排了好久的隊，買了一杯尹青愛喝的奶茶揣在懷里，悄悄溜進尹家的宅院去見尹青。

　　看到消瘦的戀人，顧琛紅了眼眶：你等我，我以后絕不會再讓你受苦了。

　　尹青喝著顧琛買給他的奶茶，笑瞇瞇地說好。

　　003

　　后來，尹青為了和顧琛在一起和家里決裂了，憤怒的父母將他掃地出門。

　　兩個人蝸居在廉租房里，冬天很涼，夏天酷熱，但是他們是相愛的，所以不覺得苦，反而覺得甜蜜。

　　只是顧琛總是會心疼自己的戀人，他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小少爺，卻跟著他受苦。

　　有一天晚上睡覺的時候，顧琛抱著尹青問他后不后悔跟了自己。

　　尹青說：你說什么傻話呢？這輩子，下輩子，下下輩子，我們都要在一起，敢丟下我試試。

　　顧琛胸口一陣滾燙，摟著尹青愛戀無比地親吻他。

　　004

　　兩個人的生活終于漸漸好了起來，顧琛成了叱咤商界的人物，他擁有了數不清的財富和高高在上的地位。

　　而尹青則開了一家小小的奶茶店，店里生意還算不錯。

　　顧琛在外人面前總是冷漠無情的，可是面對尹青的時候便化成了繞指柔。

　　只是可惜兩人一直沒能有孩子，高中時的那次墮胎傷了身子，尹青總是會習慣性流產，顧琛找了很多名醫幫他調理身子，卻依然無濟于事。

　　尹青想要給顧琛生個孩子，但顧琛卻擔心他流產次數太多對身體不好，于是兩個人做的時候，顧琛總是會有意地克制自己。

　　005

　　尹青的奶茶店生意忙的時候他會經常忙不過來，于是便招聘了一個員工來幫自己。

　　新招聘來的員工叫做安安，和尹青一樣，也是個雙兒，還是個窮困潦倒的大學生，尹青聘用他也是出于幾分物傷其類的同情。

　　安安十分感激尹青的收留，他之前在一家紋身店打工，得知尹青有個戀人后，便提出要幫尹青和顧琛紋一對情侶文身。

　　最終，尹青和顧琛的鎖骨上都紋上了一只相同的青色蝴蝶。

　　006

　　某一天，尹青和顧琛突然討論到生死的問題。

　　尹青指著顧琛鎖骨上的青色蝴蝶紋身說：如果我先死了，我就在黃泉路上等你，看到青色的蝴蝶，我就能認出你來了，如果你先死了，我就去陪你，到時候你別認不出來我呀，別不要我呀。

　　顧琛溫柔地笑著摸了摸尹青的頭發，說：好。

　　007

　　只是沒想到生與死的問題來得那么快。

　　不知從什么時候起，尹青開始一直犯困，還時常嘔吐，似乎是又意外懷孕了，顧琛送他去醫院檢查，結果路上碰到了仇家。

　　仇家是來奪顧琛的命，尹青卻毅然決然地擋在愛人的身前，替他擋了三槍，三槍全部命中胸口。

　　尹青的視線很快變得模糊，劇烈的痛像要撕裂了他。
　　臨死前，他迷迷糊糊地想著，幸好這子彈是打在他身上，不然顧琛該有多疼啊。

　　尸檢結果很快出來了，尹青果然是懷孕了，肚子里是對雙胞胎，一尸三命。

　　008

　　或許是對顧琛愛得太深，或許是對這人世間還有太濃烈的執念，尹青的魂魄一直停留在人間不肯散去。

　　終于，尹青的執著打動了黃泉引路人。

　　引路人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執著的靈魂，所以給了尹青一個機會:如果你的愛人五年內沒有沒有愛上別人，我將幫你復生，如果他愛上了別人，你將魂飛魄散，再不能投胎，你可愿意？

　　尹青喜極而泣：我愿意。

　　009

　　尹青的魂魄停留在了顧琛的身邊，他看著顧琛因為他的死痛不欲生，看著顧琛一次次地喝酒買醉，看著顧琛無數次地抱著他的墓碑沉默地流淚，看著顧琛一日比一日頹廢。

　　尹青焦急地對失魂落魄的愛人說：我就在你身邊啊，你看看我，你看看我。
　　可是他的愛人聽不到。

　　尹青又說：你等我五年，五年后我們就能重新在一起了。
　　他的愛人依然聽不到。

　　010

　　在尹青死后的第二個月，顧琛來到了尹青開的那家小奶茶店，在逛了一圈之后，顧琛把自己鎖在了房間里，然后割破了自己的手腕。

　　顧琛想要自殺。

　　尹青急得團團轉，他想要救顧琛，可是卻無能為力，只能心痛欲裂地看著鮮血越流越多。

　　最后，試圖自殺的顧琛被奶茶店的小員工安安救下了。

　　那一刻，尹青無比地感謝安安，幸好有安安在，不然他的愛人就死了。

　　他甚至想好了五年后復活后要怎么感謝安安。

　　011

　　尹青死后，安安也非常心痛，經常會隔三差五地回這家曾經和尹青共處過的奶茶店看看，沒想到這天回來竟然救下了一條人命。
　　被他救下的人竟然還是已經過世的老板的戀人。

　　這也算是報答了老板對自己的收留之恩吧。安安心想。

　　012

　　就像是命運的牽引，從那天以后，安安和顧琛就經常陰差陽錯地相遇。

　　有時是在奶茶店，有時是在尹青的墓園。

　　甚至有的時候就在下雨天的屋檐下，一個忘記拿傘站在屋檐下避雨，另一個會恰好路過，然后兩個人撐著同一把傘回去。

　　這個叫做顧琛的男人看起來總是冷冰冰的，但是眼中的傷痛卻是掩藏不住的。
　　安安被他的深情感動，也發自內心地想要對方振作起來，于是他總是會想方設法地逗顧琛開心。

　　大部分時候顧琛是不笑的，偶爾會被安安的單純和熱情觸動，然后敷衍地笑一笑。

　　尹青的魂魄一直跟在顧琛身邊。他是感謝安安的，因為沒有安安，他的愛人大概會更加頹廢下去吧。

　　013

　　就這樣平淡地過了一年。

　　尹青忌日那天，顧琛喝醉了酒，醉倒在尹青的墓碑前。前來給尹青掃墓的安安看到醉的不省人事的顧琛，趕緊將他扶了起來。

　　顧琛醉熏熏地抱住了安安，嘴里叫的卻是尹青的名字。

　　安安心里突然又酸又痛，他意識到自己愛上了顧琛。

　　是的，他愛上了有恩于自己的老板的愛人。

　　顧琛英俊，優秀，深情，愛上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。

　　捫心自問，其實他真的是想要來給尹青掃墓的嗎？不，他只是在借著和尹青的這層關聯，找機會偶遇顧琛罷了。

　　安安心里愧疚，又有些微妙的如釋重負。

　　老板已經死了，人是要向前看的，他會替老板陪在顧先生身邊，他會對顧先生很好很好的。
　　這也算是對老板的一種報答吧。

　　于是，這天晚上，安安將顧琛帶回了家里，喝醉了的顧琛把安安當作了尹青，而安安沒有反抗，順從地讓顧琛占有了他。

　　尹青的魂魄蜷縮在臥室的門外，渾身都在顫抖。

　　停下來，停下來啊。
　　那是他的顧琛啊。
　　為什么會這樣，怎么會這樣呢。

　　014

　　顧琛最初確實是把安安當作了尹青，但漸漸地，他就發現了這人并不是尹青。他喝醉了，卻還是有一些意識清醒著。
　　他很敏感地察覺到了對方和尹青的不同。

　　尹青因為墮過胎，還習慣性流產了很多次，身體總是干澀的，消瘦的。而這人卻是那么柔軟，那么潮濕。

　　顧琛心里愧疚，于是停下了動作，而安安卻抱住了他，催促他繼續。

　　他只是喝醉了。顧琛在心里這樣告訴自己。
　　于是這晚顧琛還是順從本能做到了最后。

　　015

　　之后的日子里，顧琛一直躲避著安安，而安安卻對他展開了熱烈的追求。

　　而顧琛發現，和安安那一晚的記憶竟然一直停留在腦海里揮之不去。他深愛著尹青，可是他的身體卻在貪戀安安的身體。

　　他背叛了尹青，他痛恨并且厭惡這樣的自己。

　　尹青看著陷入痛苦中愛人，心里只有疼惜，他默默地坐在顧琛的身邊，自言自語地說：別難過，我會心疼，那晚你只是喝醉了，我不怪你。

　　016

　　又是三年過去，這三年來，安安一直陪伴在顧琛的身旁，像融入了顧琛的生活中，成了彼此生命中的一部分一樣。

　　顧琛起初是逃避的，可是人心總是會被捂熱的，漸漸的，他也開始不露聲色地對安安好。

　　他幫安安交了學費，讓安安不用再辛苦地打工。
　　他悄悄收拾了那些欺負過安安的人。
　　他默默記下了安安的生日，然后在安安生日那天匿名送他禮物。
　　他替安安的父母還清了債務，甚至在安安的要求下和他一起見了父母。安安的父母逢人便炫耀自己的兒子找了個了不起的愛人。

　　而尹青一直像個局外人一般，看著他的愛人和別人漸漸的感情升溫。顧琛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看安安的眼神越來越溫柔，而那溫柔的視線卻刺痛了尹青的心。

　　傷疤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愈合，于是刻骨銘心的傷痛也隨之被遺忘，顧琛失去了他，還會遇到新的愛情。

　　而他的世界里卻只有顧琛，一日比一日深愛，一日比一日放不下，于是一日比一日心痛。

　　017

　　顧琛的態度在漸漸軟化，而安安卻愈發患得患失，他已經等了四年，可是顧琛卻一直沒有表明態度。

　　起初他只是希望能陪在顧琛身邊，可是人的貪心是會滋長的，他想讓顧琛愛上他。

　　于是，安安逼著顧琛做抉擇，他和顧琛激烈地爭吵，要顧琛認清自己的感情。

　　在爭吵的過程中，顧琛突然吻住了安安。

　　這個吻，見證了一段壓抑不住的感情，而有什么東西卻悄無聲息地碎裂了。

　　顧琛終究還是愛上了安安，他愛尹青，可是也愛安安，一個深埋在心底，一個近在眼前，一個是陪伴他風風雨雨十幾年的白月光，一個是溫暖了他冰冷的心的朱砂痣。他愛著兩個人。

　　018

　　顧琛和安安終于在清醒的狀態下結合了。
　　明明不是第一次，顧琛卻興奮得像個毛頭小子一般，折騰了安安一次又一次。
　　對尹青的愛和愧疚讓顧琛一直壓抑著自己，現在他終于坦誠面對了自己的渴望。
　　尹青沉默著看著這一切，然后沉默著閉上了眼睛。

　　019

　　沒過多久，安安懷孕了，安安沒有受過尹青那樣的苦，身體素質自然比尹青好很多，醫生說他肚子里的胎兒很健康。

　　顧琛很緊張這個孩子。他和尹青有過好幾個孩子，最終都沒能保住，他不想安安的孩子也出事，所以他把對尹青的那份虧欠一起補償在了安安肚子里的孩子身上。

　　020

　　安安懷孕后越發嬌氣了，脾氣也越來越大了，顧琛總是順著他，安安要顧琛洗去鎖骨上的刺青，顧琛卻猶豫了。

　　安安無比后悔當初為顧琛和尹青紋了情侶文身，他哭著鬧著要顧琛把文身洗去，甚至為此不惜離家出走了。

　　顧琛費了好打力才把安安哄回來。

　　晚上，安安睡了，顧琛坐在床邊，點了支煙，默默地抽著，吐出的煙霧都是他內心掙扎的形狀。

　　尹青的魂魄飄到顧琛身邊，近乎哀求地懇求自己曾經的愛人：不要洗掉它好不好，不然黃泉路上你就找不到我了。
　　顧琛沉默地看著窗外。

　　尹青流下兩行淚水，無聲地滴落在虛空中：這輩子你不要我了，下輩子也不要我了嗎？
　　顧琛依然沉默地看著窗外。

　　021

　　顧琛最終還是洗掉了鎖骨上的紋身。

　　青色的蝴蝶飛走了。

　　022

　　尹青死后的第五年，顧琛和安安結婚了。

　　婚禮上，尹青怔愣地站在原地，顧琛和他比肩而過。他回眸看去，卻看到顧琛執起了安安的手，將戒指帶在了對方的手上。

　　新婚的二人忘情地擁吻彼此。

　　掌聲，歡呼聲，還有白鴿都在祝福他們。

　　尹青閉上眼睛，眼淚順著眼角躺下，最后散落在虛空中。

　　他的身體變得越來越透明，飄渺得像是云霧繚繞下的一場夢。

　　——這輩子，下輩子，下下輩子，我們都要在一起，敢丟下我試試。
　　——如果我先死了，我就在黃泉路上等你，看到藍色的蝴蝶，我就能認出你來了，如果你先死了，我就去陪你，到時候你別認不出來我呀，別不要我呀。

　　再也沒有來生了。

　　我的愛人，我愛的人，終究愛上了別人。

　　此后的生生世世，都會愛上別人。世間再沒有他尹青的名字。

　　教堂的鐘聲響起，從遠方吹來了一陣風，緩緩地，溫柔地，又堅定地，將這縷千瘡百孔的魂魄吹散在了天地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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